《 五分水稻田 》
─美麗的錯誤─

區區二釐半的花生田,兩邊都鄰著慣行水稻田,我開始想方設法減少污染的風險。

如果自己的網站可以幫忙賣米,不知他們是否願意嘗試有機耕種?

房伯自家配備各式農機,在老農凋零,規模太小的農戶漸失競爭力的時候,父子合力租耕地方上十多甲稻田。原本清一色種植稉稻,去年試了幾甲秈稻,因為秈稻抗病性強,在工作太多無法顧及的情況下,這幾甲秈稻除了插秧前的除草劑與福壽螺防治外,全期沒有再施過農藥,收成倒也並未減少。這使我的遊說有了幾分機會。

協商的條件是:用花生田週遭較完整的區塊試作,不用化學農藥,肥料由我決定,認證手續及費用由我負責,產量不拘多寡全數保價收購,價格為農會收購的二倍。房伯父子欣然同意,試作一甲半。一切談妥,只是對用肥有些遲疑~~市售的有機肥料「成本太高,買不落去」…「用雞屎尚肥…」「豬屎很好拿(便宜)…」

他們有自己的算盤,我卻不能沒有堅持。一般養雞場的雞糞含鋅較高,未經堆腐還有線蟲汙染的可能;豬則餵食含銅飼料,使用上都必須謹慎,又不想一開始就在成本的計算上讓他們打退堂鼓,最後以羊糞拍板定案。附近有觀光羊場,房伯等不及過完年,初三就要去鏟糞,我是當然的工作伙伴,欣然前往。

年節期間,觀光羊場遊客熙來攘往,我和房伯粗服雨鞋擠過衣冠楚楚的人群直奔羶臊糞堆好不英勇,料峭春寒剷到渾身熱氣蒸騰汗水流淌。如山糞堆夷平,一甲半的需肥量只足三分之一,這般苦工還得再來二回。

可是,房伯父子變卦了。

「神明頭前卜無盃!」
「笑盃!阮講要做有機神明愛笑」
「問阮共做田的大家也笑,人講恁是要敗啊,去做有機?」
「阮佇這田做赫久,未堪給人笑也。」

「按ㄋㄟ啦~~妳要試,阮撥一塊五分地給妳試,駛田播稻仔,阮的機械去給妳做工,阮賺工錢就好。妳若試了好,明年聽妳指揮!」

就這樣正中下懷,我有了自己管理的五分水田!卻也意識到了事情的輕重:這一試,成則帶動村裡有機耕作有望,敗,則指望村人做有機難上加難。

「別怕!穀東俱樂部的賴青松就在隔壁庄!」我打定主意賴他當顧問,唯青松馬首是瞻。青松果然也傾囊相授,只是,即使救生員站在岸邊,下了水還是得自己拼命!

─種稻學徒─

要自己種田了,有多少功夫要學?房伯的稉稻二月九日開始插秧,比我的秈稻早五週,自告奮勇去幫忙─學稼穡,最踏實的方法莫過於和老農同工作,旁及田水土肥都可請益。插秧雖用機器,上下秧苗人力吃重,邊角機械照管不到也需人工,我就去做幾日學徒。

第一天,天未露白房伯就來推門叫人,已經醒來的頭腦和醒不過來的身體拉鋸著…灰濛天色中來到田間,房伯已經生龍活虎噴完第一桶除草劑。阿基師,房伯的兒子,在田邊整備插秧機,父子的分工很明顯─後生管機械,老爸管人工。

偷空湊近房伯貨車一瞧,暗暗叫苦,車上液劑、粒劑、粉劑一共四種,除了開根劑還有除草劑(二種)、殺福壽螺劑。房伯一條短褲,赤手赤腳揹起第二桶藥又下了田,學徒吞下恐懼安慰自己:還好只是站在插秧機上補秧…誰知狀況百出,不時還得下田幫忙處理,我的硬雨鞋一入泥濘就拔不出來,初做學徒不敢顯出嬌氣,二話不說立刻脫鞋,最後的田角補秧更是整副手腳浸在剛灑過藥劑的泥水裡。頭一遭,我做著田間工作如此心不在焉,不時想像:赤裸的手腳細胞正吸入一絲絲身體並不熟悉的化學異物,器官不知如何應用,也不知是否丟掉?如何丟掉?最後都推給肝臟─所有無法代謝(辯識) 的物質儲存所……

休息時問房伯為何不做一點防護?房伯大談現在的農藥如何無害,不比過去,參加過多少講習會吃過便當無數,對農藥很瞭解,講習會都有說,免驚……學徒只好又嚥下數十年來上百種農藥被禁用,禁用前都曾大量合法灑入田間的事實。

當晚,學徒的懦弱戰勝疲憊,連夜去市區買了一雙千元軟膠長筒靴,不敢再赤足下別人的田。

─遠古水牛─

阿基師忙完自己的稉稻插秧,可以挪出空檔為我翻土,羊糞均勻灑入田間,耕耘機速速走過一回,房伯隨即放水淹田。正驚嘆偌大工程,機械轉眼搞定,誰知羊糞粗纖維多,比重輕,隔天一看,被水淹滿的田裡,羊糞紛紛飄浮,在幾個窪處聚做一堆。

房伯父子面面相覷。

「不曾遇過這樣」
「等浸濕就沉下了…」
「不勻呢…」
「莫法度…」

房伯父子回家了,飄浮的羊糞也飄在我閉閤的眼瞼底下,輾轉長夜。

可以待羊糞浸濕之後再翻耕一遍,但分佈不均的情況怎辦?

過度聚集的地方會讓秧苗徒長,氮肥過高罹病率也會增加,還是得分散開去!

待羊糞濕重後,刮起的羊糞拖泥帶水。當初曬乾田土用拖拉機協助灑施,作業尚稱方便,這回要在泥漿地裡搬運卻十倍辛苦。塑膠大澡盆鑿洞繫繩成了拖船,一盆盆在泥漿地上拖行。

這一天時空錯置,我被甩離機械現代,踩進遠古的泥,看見原始的天。

澡盆堆滿滯重糞泥拖在身後,身體前傾成銳角。深深踩入泥中的赤足,吃力拔起一隻,陷入另一隻。拖曳沉重,泥深不易踏穩,步步為營,雙腳盡情感覺底泥的深淺、黏稠與厚重,泥中的螺殼、羊糞粒、植物殘體、細砂軟漿,溫柔的粗糙的,一一與腳接觸,慶幸是自己的田不必穿鞋,泥與水的溫度、大地的脈息肌理都緊貼著自己的肌膚。一盆一盆,知覺著、平衡著。

因身的前傾,視線只及腳前數寸,這數寸,卻是無盡深廣的天光雲影,呼吸間,只見水底雲天被腳步擾亂,又平靜映現在前,再擾亂,再映現…時間,在曳重緩行,與天地的寬闊中消融,我看見自己拖曳的身影,一頭遠古的牛……

─牽掛─

等待插秧的時日,回到梨山繼續未完的剪枝。雨水過後,黎明時分已少見清朗峰巒浴著金色晨光的冷峻山景。山,多了些潤澤,顯出些溫婉。看著雲霧渲染一幅輕水墨,心想:此時宜蘭山下,應是密雲綢繆春雨,宜於下秧了。

今年牽掛的,已經不只是山間花開花謝,還有多雨蘭陽的青青禾苗。

待續~~

阿寶 2009.04.06